文/郝宇铭
我的表兄,新中国第一代化工院士、“两弹”元勋陈鉴远先生名闻海内外。1966年,作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功勋专家,他陪同毛泽东主席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然而对这位从淮安走出去的院士,淮安人知之不多。这和他生前从事的重惊天伟业——“两弹”科研有关,也是他厚朴淡定的精神体现。
孤蓬万里归,一声问候,潸然泪下:“总理,我也是淮安人哪!”
表兄1916年出生于淮安县曹甸乡,13岁到省立淮安中学读书,继又离乡到省立扬州高中学习,1943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系;1947年赴美,1950年获美国叙拉古大学化学和哲学两个博士学位。
1949年底,新中国成立的喜讯传到美国,留学生们欢欣鼓舞,纷纷要求回国服务。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批爱国学者的心愿难以实现。1950年,表兄和11位留美同学得知周恩来总理参加日内瓦国际会议,便通过巴黎同学将自愿回国的联名信辗转送到周总理手中,周总理拿着这份“证据”,据理力争,美国政府代表再无理由阻难,勉强同意发给护照。然而临行前夕得知,美国政府将在轮船码头以复查名义刁难,“暂时”收回护照,扣留他们。情急之下,十二人连夜搭乘法国商船,转道巴黎、香港,于1950年10月回到北京。
不久,周总理亲切接见这十二名归国留学生,在一一握手的交谈中,周总理问鉴远:“听口音,你是江苏人?”“是的,总理,我是江苏淮安人。”总理热情地紧紧握手:“哎呀!我们还是老乡啦!”“我知道,我在淮安读中学时,还到驸马巷您的故居看过,还记得大门对面有一面照壁墙。”两双大手握得更紧了。老乡见老乡,激动喜洋洋。那以后,表兄每次忆及与总理的这段“老乡”情结,都激动不已。在他乡,日夜思念回祖国,以平生所学报效祖国;与周总理的这次“老乡”缘,又更加深了表兄的家乡情结。
建国初期,忙于开拓构建我国磷肥工业体系,无暇“回家”;六七十年代,他主持“两弹”重要材料重水的开发研究,不能“回家”;改革开放以后,他身兼多项科研要职,又是学部委员(即现在的两院院士),只能无数次的梦回故里。就像费孝通先生“有生之日总想为家乡这片土地加上一点肥料”,表兄也默默期盼着在家乡做点事,出点力。1984年,为发展乡镇工业,我陪曹甸镇领导去北京拜访鉴远表兄。听我们惴惴地表明来意,表兄爽快而认真地说:“这个想法很好,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们。”第二天,老人家精神矍铄,侃侃而谈。他讲到家乡的工业基础,希望投资小一点;技术人才空白,希望技术简单一些;还希望销路广,效益快。一句话,就是要短、平、快。又讲到我们家乡没有空地,要注意三废污染,还询问地方的水电价、税费等情况,那情形,仿佛不是我们托请他,而是他恳请我们。表兄最后建议,搞一个有机硅系列吧,技术要求不高,材料来源、技术指导、销售途径“都由我请人安排”。
在表兄一手操持下,曹甸化工厂上马了,成都化工设计院来人指导设备安装,运送原料,指导技术,联系送货单位。就连6万元技术转让费,都由表兄商请成都方面待工厂盈利后分年归还。不仅如此,他始终牵挂着工厂的发展。1994年6月,他在参加全国教育工作会议期间,还抽空接待工厂同志,亲手为企业解决了几个技术难题。如今曹甸化工厂已是江苏晨光科技集团公司,拥有固定资产近亿元,年产值5个亿,有机硅系列产品远销美国、日本、韩国、东南亚等,成为地方工业龙头支柱。
有个成语叫“见微知著”,表兄那永生难舍的淮安情结也可从细微处感受到。我曾经告诉他,我们老家曹甸从1946年就划归宝应了,现在属扬州市。表兄淡然道,当年是从曹甸到淮安,再从淮安走出去的,不改了,就是淮安人吧。1993年《人民日报》刊登院士介绍,陈鉴远,籍贯“江苏淮安”;1995年,表兄溘然长逝,生平事迹中,陈鉴远,还是“江苏淮安人”。我曾经写过一篇纪念表兄的文章——《钟情淮安籍,尽瘁化工界》,就是深深地为鉴远表兄如此情系故土、胸怀桑梓的精神所感动。
阔别50年的归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给亲人的是无尽的思念。
1986年一个深秋的清晨,东方才露出鱼肚白,淮安宾馆(今楚州)的院子里就出现表兄儒雅的身影。这是鉴远表兄阔别五十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家乡。
前一天他没有惊动学校,一人悄悄地看望了母校。学校的大门楼还是古朴的模样,只是校门口西长街的道路比原来宽出两三倍,不那么拥挤了;东南角的老城墙也还光景依稀,只是当年那锯齿状的女儿墙已被眼前蓊郁的水杉林所代替;还有那熟悉的绿树掩映中的老式办公楼,勾起老人许多童年的回忆。除此,徜徉校园中,校舍、运动场、穿着整齐校服的学生,一切都是新气象,生机勃发。母校面貌一新,在意料中;而历经半个多世纪古风犹存,着实让表兄分外宽慰。今天他还要回老家曹甸去看看亲人,了却50年的游子心愿。
表兄不喜欢张扬,地方上不知道,连我们亲属也没有事先联系,骤然回到曹甸,亲人相见,他高兴,家里亲友更惊喜。表兄家兄妹5人都在外地,家乡的至亲就是他的两位姑母(大姑母是我母亲)。表兄看望了两位老人,看了看陈家老宅,和亲友一起留下一张别后五十年的合影。我想陪他去看看由他一手帮助办起的晨光化工厂,但他不让我声张,杯水不扰,过午悄然离去,说是要到镇江参加一个产品鉴定会。临别,表兄握着姑母的手说,一定会来看望老长辈,还要带孩子们回来看看老家乡。这就是他阔别50年的归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给亲人们的是无尽的思念。姑母们都记得少年鉴远聪颖好学,从淮安学到南京,从中国到大洋彼岸美国;兄弟们一直传扬着鉴远兄陪同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殊荣;乡亲们又怎能忘记这位研制原子弹的功臣亲手扶植了家乡的晨光化工厂,造福了家乡几代人哪!这次阔别五十年后的故乡行,谁也不曾想到,竟成为他老人家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故乡行。
他随即转移话题:“还是我们的党伟大啊,那10年核试验和卫星研制工作从没停止过!”
“文革”十年,斯文扫地,表兄当然在劫难逃。但劫后余生,与亲友见面,谈得最多的是工作,是在那样的环境中还有机会参加重大科研项目的感慨,是原子弹试爆成功给他的欣慰。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去看望表兄,他深情地一次次向我说起1966年国庆节,他作为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专家组功勋代表,陪同毛泽东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情景。说到得意处,一向儒雅安静的他,竟是眉飞色舞。我问他“文革”时没有受到冲击吧,表兄随即转移话题:“还是我们的党伟大啊,那10年核试验和卫星研制工作从没有停止过!”他说:当时中央出了个“十六条”,后来才知道是其中的第十六条规定就是保护专家,那是周总理在为国家保护人才啊!当时通知他们出远门开会,带好有关资料,坐几天火车,去哪里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是在新疆一个军营里,伙食,衣服不用烦,不写信,没电话,只是按要求研究课题。那段时间连报纸也没有看到,领导要求抓紧搞好科研。一百多人待一年多才回北京,再后来才得知社会上有那么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真如做梦一样,许多方面是想像不到的。说到这里,表哥正色道:“尽管文化大革命那样‘轰轰烈烈’,我们国家的核试验和人造卫星的研制工作从没停止过,而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就,这是我们党的伟大决策呀!”
听着表兄的话,看着他真诚的样子,我心里想起了那些耳熟能详的诗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遭遇10年“文革”是悲剧,是恶梦,但是在恶梦年代有无数如陈鉴远一样的誓言无悔的报国之士,是国家之幸,是民族之幸。中华五千年,国家危亡之际必有岳武穆、郑成功那般登高一呼、万人影从的英雄豪杰;和平发展时期亦有钱学森、邓稼先这样呕心沥血、默默奉献的科学家,而我的表兄陈鉴远,应当忝列其中。
这就是我的表兄,一个搞原子弹的化工院士的爱国心、故乡情。